撰文丨肖千平
编辑丨张钦
虽然小鱼自己不承认,但他的生活几乎被大宝、二宝包围。海口观澜湖足球基地,球员酒店的二人间本来和二宝共享,小鱼发烧了,二宝才搬出去。小粒的核桃手串摆在床头柜,床尾的长台面搁着打理手串的刷子,大宝给的。平板电脑屏幕一亮,露出乐队“万能青年旅店”的专辑封面,墨色的人形对折,成跳水姿势。
“也是被他们带着一起听。”小鱼说。
小鱼本名喻浩桢,重庆人,今年 9 月刚过完 20 岁生日。8 年前他被选进河北华夏幸福俱乐部梯队,见到大宝和二宝,从沈阳来的双胞胎兄弟。
大宝邓嘉俊对小鱼印象最深,理小寸头,穿一整套白球衣,几乎晃眼睛;也最讨厌,因为小鱼一直带球。小鱼对此记忆模糊,仅有的印象是当队长的大宝看上去有点凶,而队里居然还有和队长相像的脸,他的双胞胎弟弟,二宝邓嘉杰。
8 年后,河北华夏幸福已经解散,小鱼和大宝、二宝散开一年多,分别试训、找队。今年夏天,他们在河南 U21 队重新碰头;十二月,到海口踢中国足协 U21 联赛决赛最后一阶段比赛。
到年底了,海口空气照旧潮湿。观澜湖基地里边 12 支职业俱乐部 U21 队的球员扎堆。每隔两天到新一轮比赛日,哨子一响,一颗颗脑袋从场地边的酒店阳台挤出来,几层楼排开几列蓝的、红的色块。是没比赛的队员趴在阳台栏杆观战。
身在职业俱乐部梯队,这些球员似乎无限接近成为一名职业球员。2019 赛季起,配备各年龄段梯队成为中超、中甲俱乐部通过准入的必要条件。去年开始,U21 联赛的冠亚军升入下赛季中乙联赛。
“ U21 了,能踢出来的还是凤毛麟角。”观澜湖基地赛场铁丝网外,不知道谁说了这样一句。
大宝、二宝和小鱼从小在梯队练球,一轮轮淘洗贯穿成长过程。15 岁上高中, 18 岁上大学,每个节点都有队友离开,去考试、去读书,总之不再想着职业踢球。 21 岁又是个节点。去中甲、中乙踢职业联赛,还是暂时留在 U21 队伍?留下的球员开始新一轮纠结。
职业俱乐部节奏更快、比赛水平更高,“ U21 联赛有 2 秒反应时间,职业比赛就只有 1 秒甚至半秒”。U21 队能练基础,也有政策倾斜:中超俱乐部报名联赛,单独有 5 个名额给俱乐部或所在足协本土培养的 U21 球员。
选 U21 队还有时间限制,20 岁了,能待在 U21 队的时间剩下一年。
大宝、二宝一度做过不一样的选择,大宝进河南俱乐部 U21 队,到了郑州;二宝到一支中乙队试训,去云南曲靖。具体怎么选,彼此没聊太多。
没有一个一起踢球的孪生兄弟,小鱼做选择时少了一样参考坐标。来了河南 U21 ,如果非要说依据,按小鱼的说法,他希望踢球的最后一段时间和从小长大的朋友在一起。小鱼说这话时三人已经在郑州,喝了些酒,抱头痛哭一回。
如果当年没选择踢球,21 岁大概是读大三的年纪,考研、考公或就业,即刻要作出选择。像衣领被谁一把揪住,推着赶着往前走。21 岁不单单悬在球员头顶,甚至也不是一个具体年龄,是大部分年轻人总要经历的迷茫、脚不着地、轻飘飘的时间。
三个人兜兜转转重新聚在一起,心里清楚某天必定还要再分离。21岁很快要到了。
2020 年 ,华夏幸福训练基地在廊坊市固安县牛驼镇。正在疫情期间,封闭是常态。某天大宝早上醒来,转头看见二宝举着手机,眼睛大睁。
“一晚上没睡吗?”“没有。”
封闭衍生的苦闷和枯燥来回打磨神经,磨得越来越细、越紧,终于完全夺走睡眠。时间最长的一次,球员 3 个月没有出过基地大门。这之前他们每周日能外出活动半天,不去固安市区,去更近的霸州。快速吃一顿午饭、逛街,傍晚前赶回基地。疫情开始,每周日半天的放风时间取消。
被关在牛驼镇的日子,小鱼和大宝、二宝总在一起看一档乐队综艺。大宝经常因为节目里的歌痛哭,觉得灵魂突然受清洗。这时候他们已经接近成年,在华夏幸福梯队长大,双胞胎兄弟逐渐长成很容易辨识、分清的两张脸。
小鱼最早觉得大宝吵闹,觉得摇滚不入流,没有年轻人要听,结果某天自己耳机也开始放同样的歌,比如万青。被封在华北平原郊区的足球基地,看着秋天冬天树叶全部掉光,有时会突然感到落寞。
基地往南 200 多公里有以管理严格著称的衡水中学,高密度集中他们的同龄人。2020 年全国高考延期一个月,老师和学生一起在校园封闭备考。4 年后也就是今年,当这批考生普遍大学毕业,全国校毕业生人数再次创下历史新高,达到 1179 万。这意味着竞争激烈,前所未有。
故事一开始不是这副模样。2016 年年末,华夏幸福俱乐部晋级中超第一年,一线队主教练是带领球队冲超的李铁。俱乐部筹备梯队,出了试训通知,十岁出头的孩子们前后脚分批次赶到试训地佛山,日本教练从每批几十个人里捡出个位数的球员,留下来。
俱乐部背后的华夏幸福集团,这一年的营收超过 500 亿,同比增长了 40.4 %,按地产销售额排名,在全国房地产企业中排行第 8 ,前面有恒大和绿地。
小球员进了华夏幸福梯队,先在佛山集训两个月,住在三水区的柏宁山庄。十几岁的球员,和原中超队辽宁宏运待遇一样。了酒店后门,小路一转就是真草场地,草坪柔软崭新。优越条件直接体现在餐食上,管饱、管好,大口径高压锅前立着牌子:蛇汤,大补。小球员瞪大眼睛,没敢去盛。是颇有冲击力的新奇体验。
结束佛山集训,小球员到了河北秦皇岛。训练基地对着国家队训练场,一出大门就是海。华夏幸福梯队提倡体教结合,中间有小半年,小球员被送到宁波,读外国语学校。教室选在体育馆的空置房间,抬头低头,还是同一批队友。
2019 年,华夏幸福一线队和梯队离开秦皇岛,搬到固安县牛驼镇。两年后,梯队球员为缺乏自由感到苦闷时,一线队球员正在讨薪,赛前在球场拉开横幅。
衰落的痕迹在牛驼镇更早出现。一些玩笑话似的传言散布,说基地从别处借用水电,理由是房间的水龙头拧到最冷,涌出的水流仍然温热,据说来自隔壁的温泉度假村。财政紧张有更确凿的证据,队医出现在基地大门口,充当保安角色。直到某天,电停了,水龙头终于连温水也不再流出。
疫情期间除了被封在基地,梯队球员更多待在家里。大宝、二宝还能互相配合,到地库练习传球、接球。小鱼一个人在重庆,找到机会就去健身房,锻炼关节和肌肉。
2022 年底,联赛剩最后几轮,三个人分别在家里接到消息,说一线队太多队员发烧,没法上场踢球。他们成了同年龄段里被征召的球员,三个人充满戏剧性地从俱乐部梯队被推上国内最高级别联赛的赛场。周二接到通知,机票马上买好,飞到福建再转到赛区漳州,隔天就上场。
冬天过去。球队解散。疫情结束了。
在海口,二宝的床头柜放着一本大冰的《好吗 好的》,读到第 155 页,这本书来自大宝的推荐。
向往书里的世界,大宝说。他从大冰的故事里窥探、想象“外面”。系列丛书销量超过 800 万册,不乏和大宝抱着一样想法和心情的读者。丛书宣告完结,他特地发了朋友圈,给陪伴自己很长时间的朋友做个纪念,后来又悄悄隐藏,符合他一向的谨慎作风。但不会删掉。
相比之下,二宝“怎么开心怎么来”,大宝这么描述弟弟。两人身处同一个房间,二宝随意坐下,四肢大展,去年开始留的头发烫成小卷;大宝找一张椅子,靠着床尾桌面坐下,双手抱在胸前。
现在再追溯,无论大宝二宝或妈妈,都笃定两个人的性格差异天然存在,至少开始踢球时就是如此。大宝沉稳,擅长组织,踢后卫;二宝活泼有创造力,去踢前锋。弟弟进球了,哥哥要负责敲打:不要得意忘形,不要翘尾巴,还有差距。
两个人早早被父母和教练做过心理建设,球队很难恰好有两个位置的空缺,两兄弟未来大概率不会在同一支球队,要预备好分开。
去年冬天,大宝觉得要再踏实打打基础,补上疫情时缺的课,选了河南 U21;二宝觉得自己的能力够踢中乙,也知道预备队上一线队有多难,还是想踢职业比赛,到中甲、中乙队试训。
年初在江西,两人刚结束一次试训,大宝送二宝去云南曲靖。他感到一阵失落,以为这就意味着分别。
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的,大宝突然说。
他知道爸妈给二宝发大段微信,劝二宝到河南 U21 ,当时队里主教练流露过队两兄弟的喜爱,一次次打电话到家里。二宝假装没看见微信,没有回复。兄弟俩很少讨论各自的选择,虽然朝夕相处,交流比想象中要少得多。球队放假回沈阳,两个人干脆只用微信对话。
“面对一个跟你生活一起了 20 年的人,你也没有更多话可说。”二宝大笑着解释。
这次和二宝聊得更多的反而是小鱼。他这时进了一支中甲球队,同样在曲靖冬训。时隔一年,二宝和小鱼重新见面,球队有假期,他们决心找些食堂之外的食物,在基地外的村道走走停停,最终约定但凡路到一家饭店都进去吃。两个人终于找到一家挂着烤肉牌子实际卖炸肉的店面,冲了进去。
这一天两人饥饿的感受和记忆可能和小时候共通。直到现在,小鱼对当年在佛山试训的最深印象之一仍然是,终于可以吃饱。——此前外出踢比赛,盒饭永远乏善可陈。
当时进华夏幸福梯队,意味着吃得够饱够好。十二、三岁正处在发育期的球员对此体验最直观。仅有的一段落差出现在宁波,重庆人小鱼看着酸甜口浇汁的带鱼,咽不下去。
渴望食物本质上是渴望成长,包括身形和年纪。三个人跳级和大一岁的队员组队,一排站开,别人已经一米七多,个子高出一个头。几乎一到两年的时间里,几个人都和身高较劲,心里着急,恨不得揪着头发把自己扯得更高。
“把每次训练都当最后一次训练”“要让教练看见”“要给自己创造机会”……大宝到现在还记得自己这些斩钉截铁的念头。“要和比自己大一岁的人争位置。”一个月后,他成了队里的主力。
那时候队里可能所有人都迫切希望长大。华夏幸福公众号里还能找到梯队队员写的心得感想,纸上涂涂改改,最清晰的几个字是成为球星,听见欢呼,当然还有赚大钱。2016 年,这批小球员们刚进队,听到的消息是华夏幸福预备队的球员年薪百万。清晰目标摆在面前,伸长脖子踮起脚,总有一天能够到。
从来盼着长大,直到去了一趟西班牙。梯队解散后,大宝、二宝到西班牙试训,待了两个月,地点是马贝拉,西班牙一座旅游城市,街头能轻易看见追着足球踢的小孩,以及肉眼可判断柔软舒适的草场。回国前,同样是华人的试训项目对接人特意找了他们,说你们很优秀,但年纪已经太大,不适合这时候留洋。
虽然这年他们还不满 20 岁。
“踢或不踢,其实就在一念之间。”
华夏幸福梯队解散两年了,有原先就爱打手游的队友接单代打,开游戏直播;更多队友考大学去了,解散那年他们正好是该入学的年纪。“大概每年分流 30%。”一位熟悉梯队工作的前中超俱乐部工作人员得出一个数字。队伍缩小规模、碰上升学,以及队伍解散,每个节点都有球员离开。
在曲靖月望湖基地的操场,二宝和小鱼绕着跑道一圈一圈走。俩人一起分析,到底该留在中乙队,还是去河南 U21。第二天一早,二宝决定去河南,再踢一年 U21 ,和哥哥一起。
大宝、二宝有些庆幸当年没有留在沈阳练球,如果留下,摆在前面的路很清晰:按部就班上体校,等待机会被选拔进市队、省队。现在回看,小时候念的体校里被选进省队的球员没有多少。
加入俱乐部梯队,踢球的小球员和家长选择很早相信一种随机性,几乎孤注一掷地投入。这种随机性从始至终贯穿球员的成长。
参加华夏幸福梯队试训之前,大宝二宝第一次参加类似的选拔在北京,万达“希望之星”计划,挑选小球员留洋西班牙。所有小球员轮着踢比赛,每场只踢 20 分钟,摸不清选拔标准。入围名单公布,大宝二宝被卡在线外后几名,同样从沈阳来的发小晋级了。
两个孩子在佛山被选中,家里人心里也有些困惑。妈妈问场边领队,为什么是他们,领队答日本教练觉得俩孩子踢球用脑,有潜质。
华夏幸福解散,大宝、二宝很快通过了长春亚泰梯队试训,赶在夏窗关闭前一天签好合同。第二天教练砰砰敲门,叫醒已经住进球员宿舍的兄弟俩,提醒他们自由身流程还没走完。直到这年夏窗关闭,大宝二宝没完成转出,没有球队可踢球。
等有机会到了国外,通过了西班牙球队的试训,家里考虑到两兄弟年龄,决定还是回国踢;到了韩国,有球队教练说过“不相信中国 14 亿人没一个踢得好,这不就找到了”,表达对两人的偏爱,但最终去试训的韩国队伍选了一位亚外球员,因为球队更需要。
机会一次次擦肩,但他们仍然期待某天被命运选中,像 12 岁生日时被选进华夏幸福梯队。
大宝、二宝 11 月底刚过完生日,离让人忐忑的 21 岁不远了。二宝在之前对阵一线队的比赛里进了 2 粒球,有希望被选进一线队名单,正式通知还没下来。U21 联赛最后一场,大宝时隔一年又戴上队长袖标。小鱼试过去考大学,和更多同龄人过一样的生活,最近盘串盘得油亮,一样开心。
在海口,十二月初活跃在场上的球员,有人已经上过国家队比赛的赛场,也有人预备踢完今年的比赛就离开。同年龄段的球员聚在一起,分享共同的爱好,比如把玩两颗核桃、一串手串。训练或比赛结束,穿上粗粒布料的白色手套,在基地四处走动,一遍遍转动、打磨。磨掉训练、比赛之余的时间空白。
踢完比赛的晚上,市区的商场也能看见零星穿队服的身影。同一个商圈三个月前曾经是台风“摩羯”来时海口为数不多的供电场地,市民们在暑热旺盛的 9 月夜晚挤在一起,充手机、充电宝和新能源电车。球员很难想到这番场景,花半个月踢完最后一阶段比赛,他们会迅速离开这里,像此前迅速离开每一个赛区城市,只短暂发生交集。
在不同城市、国家间跳来跳去,一转眼人就长大。很多瞬间可以标记长大,比如不再为身高苦恼 ,比如领到第一笔工资给家里人转钱,或者成了队里年纪最大的一批,要照顾小球员。
又或者是三个人在郑州的一场痛哭。虽然小鱼这时候还和 8 年前一样,留小寸头,穿整套球服。站在一个又一个分岔路口,未来由随机、运气组成,时刻预备着和队友甚至和足球分离,21 岁的球员很难不伤心。和所有面临选择和不确定性的年轻面孔一样。
但转念一想,不是“已经快 21 岁”,而是“才接近 21 岁”。21 岁的年轻人可以不伤心。